荏悅

病很重。

试阅01 - 雨中的猫

CAT IN THE RAIN 

雨中的猫

 

以第三人称为主语,三个短句形容那个人。


哈利咬着钢笔的一端。墨水突地滴在羊皮纸上,洇开的乌色扎进眼底,他才猛然回神。他顿了顿,把纸翻到背面,对折,写下第一行。


他很讨猫喜欢。(也许仅限那一只,我不知道)


他很知道该怎么笑。


他很懂交际


字母的尾巴停在那里,留下一个悬而未决的点。最后一句被男孩重重划掉,金属擦过纸面,发出一点沙哑的声音。他盯了那些晕开的墨迹很久、很久,最终在下面补道:


他满嘴谎言。

 


那只小猫蜷在一摞空啤酒箱的缝隙下面发抖。


酒馆的招牌已经不亮了,雨点打在棚檐上的声音很吵人。哈利慢慢走过去,一个男人光着上身,拎着把缺了半个脑袋的扫帚大声呵斥,不轻不重地敲着那些箱子,想把猫赶出来。


他在酒馆门前蹲下。


“它认识我。”哈利对那个男人说。他把手向小猫伸去,“来,咪咪,出来,看看你都淋成这样了,你会感冒的——”


猫缩成一团,瞳孔在暗处放得很大,圆溜溜地望着他。那是一种弱势的戒备。湿透的毛贴在身上,显出它嶙峋的骨头。


哈利有些泄气,猫躲在阴影里,毛色黑得没有一点杂质,仿佛一不留神就会融化。他认得这只猫,他已经喂了它好几个星期了,每天放学路上都能看见它等在路口。它几乎不叫,也不对他亮爪子,甚至允许男孩在它吃食的时候抚摸它。他以为它已经不怕自己了。


他又叫了一声,“咪咪……”


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叮响。


没等哈利有下一步的动作,小猫忽然叫了一声,找准他鞋子与木箱之间的空隙,敏捷地窜进了酒馆。


“所以我才想把它弄出来,小子。”一旁光膀子的男人适时开了腔,“它可是这儿的常客。我对猫猫狗狗没意见,但这只太小了,又那么黑,不吉利。到时被压死在桌子底下,臭了,都没人知道。”


哈利有些茫然地直起身,忽然不知道该去哪里。他忘记带伞,而雨一直在下,天色很灰,他不清楚具体时间,估计不早了。也许他该回家,洗碗,拖地,给他的表弟整理房间,然后做饭,等那家人外出回来。


“我可以进去躲雨吗?”他问那个男人。


“随你的便。”


哈利很轻易就在门边找到了猫。酒馆里几乎坐满了人,汗水、麦芽、香烟和木头发潮的霉味混杂在一起,拧出一股奇异的令人晕眩的味道,让他喉咙发紧。一团小小的黑色贴在他脚边,哈利赶紧把它抱起来,猫的体温在他手心里瑟瑟地起伏。


他朝里面挤去,想要找一个位置;忽然怀里的猫支起耳朵,后腿蹬了几下,飞快地溜下去跑掉了。哈利一时没反应过来,臂弯里就空了。衣服濡湿了一片,被空气一激,凉飕飕的。


“你去哪儿!嘿!”


他眼尖地捕捉到那团黑影一路跑向了吧台的一角,停在某个座位前,熟练地跳上了那人的膝盖。哈利咬咬牙追过去,正好看见那个男人向服务生要了一条干净的手巾,把猫裹在腿上擦干。


散落的浅色发丝半束在肩上,遮住那人半边面颊,哈利不知所措地停在他左后方,只能看见他颈侧白皙的线条。年轻男人穿着深蓝色的衬衣,看得出款式和料子都不错,只不过已经浆洗得有些发灰了。猫眯着眼一声不吭,湿漉漉的皮毛被搓得根根支棱着,看着又好笑又可怜。


“……这是你的猫?”


金发的年轻人闻声转头。哈利发现他的眼睛是灰色的,带着一种柔和的冷意,像雨天的河流。


“是啊,这是我的小情人。”那人摸着猫的耳朵,一本正经地说道。“对吗心肝儿?”


一旁的酒保发出很不给面子的大笑。


金发男人轻佻的态度不知怎么让哈利觉得不太舒服。他生硬地说:“你该照顾好它。它之前一直在女贞路那边流浪。”


“哦,看看,这儿有位小绅士喜欢你呢,瞧他酸溜溜生着气的绿眼睛。我都不知道你这么受欢迎,嗯?”男人一根手指轻轻挠着小猫的下巴,猫打了个哈欠,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。


“什么,我——”


那人说:“这么有爱心,干脆你来收养它好了?”


哈利愣了一下。


“我姨父不喜欢猫。事实上他恨一切带毛的活物,我猜。”


“哦……”男人看起来也并不是那么在意答案,漫不经心地调整着坐姿,交叠起双腿。哈利注意到他穿着一条很修身的牛仔裤,同样有点褪色了,衬得那两条腿长得不像话。他看了哈利一眼,不知是不是误解了他的视线,金发青年小小地嗤笑一声,转头拍了拍旁边一个人的肩膀:“劳驾,让个座给这位小朋友?”


被打扰的人意外地打量了哈利两眼,点点头,竟真的让开了。


“坐吧。”青年点燃一支烟,下颌微微偏着,线条很鲜明。他挑着眼尾看过来,颧骨的粉色在火星明灭之下一闪而逝。“会吗?”


哈利慌忙摇头。


“唔。”男人把猫连着布包一并放在吧台上,“酒呢,喝吗?”


“呃,不用了谢谢。”


男人对酒保喊道:“两杯威士忌!”


哈利睁大眼,“不我……我说了我不喝酒!”而且那还是威士忌!


“这是待客之道,”金发男人咬着烟笑,齿列雪白,“我什么时候说要给你了?”


猫安安静静地缩在手巾里,歪头盯着哈利。它脑袋顶上有一撮毛炸了起来,直愣愣地立着,哈利看着好玩便去拨弄它,猫于是抬起头小心地嗅着他的手指。


“——威士忌,两杯。”


“谢啦。”


其中一杯被推到哈利那边,男孩眨眨眼,盯着对面轻声细语跟猫调情的金发青年,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柄。他盯着青年双颊的酡红,忽然觉得自己的脸也烫得厉害。


“你醉了?”


“我没醉过。”这是回答。哈利张嘴正想说什么,猫突然一个甩毛,水珠溅了男孩一脸,他的思绪登时被打断了。


“看见那个人了吗?”金发青年突然说。他咬着烟屁股,示意性地拿下巴指了指。“喏,那个男的。你知道他一直在往这边看吗?”


哈利不知道。


“瞧,他站起来了。——他走过来了。”男人把烟摁熄在吧台上,哈哈大笑起来,“你猜他想找的乐子是我还是你?”


哈利瞪圆眼睛,下意识端起手边的杯子猛嘬了一口,登时感觉从胸腔到胃都要烧起来。他被呛得不住咳嗽,引来男人放肆的笑声。


“我们要去做点快乐的事了,回见,小毛孩儿——哦,希望下回见你,你已经长大了。”


那个棕色皮肤的健壮男人在他屁股上掐了一把,惹得他咒骂一声,毫不客气地拧了把那人的手臂。他任由男人搂住他的腰,两人调笑着上了楼。哈利目送他消失,环顾四周,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。


现在只剩下男孩孤零零地坐在吧台边,他又喝了一大口威士忌,然后再次咳嗽起来。


那天哈利穿着半干的衣服,带着一身酒气回家——他那个寄人篱下的地方,被狠狠抽了一顿结实的,连带着关了整整两天禁闭。


 

哈利用一侧肩膀抵住门,一边收伞一边吃力地挤进来。风铃在他头顶轻盈地跳跃,雨点打湿了男孩蓬乱微卷的黑发。


雨天,工作日,酒馆里没什么人。哈利心里有些愧疚,为了请假,他人生头一次撒了谎。逃学可以有很多种理由,比如厌倦了沉闷乏味的课堂,比如厌烦了尖酸又势利的老师,比如不想再被高年级的混小子以毫无新意的借口找麻烦。但那一点自己对自己的歉意,在看到角落那抹金色的那一刻,就烟消云散了。


那个男人还坐在跟上次一样的位置上,换了一件白衬衫,外套披着,猫趴在他手边。他拿了一把叉子,拎住齿的部分,又在尾端绑了一团羽毛一样五颜六色的玩意儿,一上一下地逗猫玩儿。哈利仍是绕到他身后,但小猫非常机警地发现了他的行踪,跳上那年轻人的肩膀,揪着那段浅金的长发冲他咪呜直叫。


男人侧着脸,袅袅烟雾模糊了哈利的视野。


“啊,好久不见。”他头也不抬,“坐。喝酒吗?”


“今天不了。”


“今天?”青年笑了。他把猫抱到腿上,有一下没一下地揉它。猫明显是洗过澡了,乌溜溜的毛蓬松发亮,如果哈利在路上这样看到它,一定不会认为它是只野猫。


“这个呢?”金发男人抬了抬下巴。


哈利说:“好。”然后迎着那人有点惊讶的眼神微笑。但再惊讶也不过一瞬间,很快男人就回过神来,按灭了自己的那支,笑眯眯地说道:“我是不会帮你点的哦。”


劣质香烟燃烧时像尘土裹着呛人的咸,一点点薄荷却过于尖锐,辛辣针一样刺入咽喉。哈利忍了忍,没忍住,猛烈地咳嗽起来。他狼狈的样子似乎取悦了男人,金发青年恶劣地眯着眼笑,拉过男孩的手腕,就着他的手叼走了那支烟。


“小鬼,”他含糊不清地说,语气无辜得像只偷了食的猫。


他等着哈利的呼吸慢慢平复下来,才悠悠吐出一句仿若微醺的喟叹,“……不请我一杯酒?”


“咳咳……什么?”哈利揉眼睛的动作一顿,睁大双眼看向男人。


“好吧,好吧,当我没说。——两品脱黄油啤酒。拿两个杯子,谢谢。”


他托着下巴盯着哈利,男孩儿的脸颊被呛红了,睫毛挂着泪,一副被欺负了的可怜相。


“小可怜。”男人叹息着说。“啤酒总能喝吧?”


“可……咳咳……可以。”


“你叫什么?”


“哈利。哈利·伊万斯。”哈利犹豫了一下,留了个心眼。


“哦。我叫德拉科·马尔福。”男人毫不在意地说。


“马尔……怎么拼?”


金发青年用一种哈利没能看懂的眼神瞥了他一眼,耸了耸肩说道:“无所谓,叫我德拉科就好了。你上学了吧?就是‘龙’的那个‘德拉科’。”


他的手在小猫蓬松的皮毛中穿梭,微微泛红的指节看上去很漂亮。


“你多大了?”


“呃……十六。”其实是十四。


“骗人。十六连酒都不敢喝,你看起来也不是什么乖学生嘛,我才不信。”金发青年吃吃地笑起来,金黄的酒液洒了一点出来,沾湿了他的手指。“我十六的时候女人都玩腻了。——瞧你瘦不伶仃的样子,顶多十三。”


“才不止!”


德拉科没心没肺地大笑,香烟燃到一半夹在指间,零落的烟灰染脏了指缝。


不可理喻的混蛋。


哈利盯着那些灰白色的污迹,没来由地就不满起来。他咕哝着说,“你以后少抽点烟。”


德拉科的笑还没止住,哑着嗓子问:“哦,为什么?”


“抽多了……对皮肤不好。”哈利皱起眉,视线落在他发白的唇上。那是两片很优美的嘴唇,尽管因为干燥的原因唇纹显得很深,尽管它们的主人总是把它们扭出不太讨喜的弧度,但只要稍微润泽一下,只要那么一点,那双唇一定就能绽放出更为柔滑的色彩。


注视得久了,目光就几乎移不开了。


“‘对皮肤不好’。这倒是个新奇的理由。嗤,还好你没跟我扯什么肺会烂掉的鬼话,那种东西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。”德拉科挑起眉,把未燃尽的半支烟扔到剩了个底的酒杯里。“你要是那样说,”他翻了个白眼,“我就把剩下的全点上,边嚼边抽。”


“你才是十三岁吧?”


“我十三的时候玩得更疯。不信?”


哈利没说话。猫打了个喷嚏,德拉科露出嫌恶的表情,却没阻止它钻进自己怀里。


“你为什么不收养它?它那么亲近你。”


德拉科喝了一口酒,“我?我养不起。”


忽然他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“呀!”了一声,双手托着猫的腋下把它举到哈利面前:“你看!我们的小美人有双和你一样的绿眼睛。”


他凑得太近,猫“咪呜”一声,伸出粗糙的粉色小舌头,舔了舔哈利的鼻尖。


我早就注意到了。哈利默默在心里说。


当夜哈利在狭小的房间里辗转反侧,木板床发出沉重的吱嘎声。他从梦中惊醒,却只来得及抓住一个男人熟悉的背影,发丝散下来,琥珀一样光滑的唇瓣和双颊。彗星浅金的尾巴滑向眼底,银色的冰屑像镜面上的浮灰。


那人把温柔拆成糖果兜售,像落魄的贵妇人脸上廉价的妆容,典当行里的珠宝,功利却不可及。他张扬的笑残存在脑海,少年的梦境潮湿而瑰丽。

 


- 试阅结束 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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