荏悅

病很重。

试阅03 - 死钟

DEID BELL

死钟

 

Multis ille flebilis occidit

Nulli flebilior quam mihi

许多人都哀叹他的离去

但我的悲痛远胜任何人

 


哈利在黑暗里睁开眼睛。


他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,施了个报时咒,两点四十。扭曲的鼓点缓而持续地灌满听觉,窗外有人在学狗叫。


他心中陡然烦闷起来。


一周前,哈利在这里租下一间单身公寓。二楼,多边形的房间,低矮的窗正对路面,街上的骚动永远罔顾他意愿,肆无忌惮地把自己啐入他脑中。自从住进这里他没有一夜睡得安稳,他会在凌晨醒来,睁着眼直到天明。他辗转了几分钟,从惯常的郁结外生出一股奇异的不安。


哈利压下情绪,起身召来档案册,从中翻出一叠照片。


这些照片是从麻瓜警方零散掌握的监控视频里截取下来的,上面只有静止的影像。他随便拿起一张,却并没去看,只盯着半开的窗帘出神。


屋里没开灯,一些光线透进来,钝而质劣,明暗在床铺间不规则地割裂着。哈利走到窗前,资料的每一页他都分析过不下十遍,没有正面照并不妨碍他闭上眼都能描绘出目标的身形。只不过看惯了巫师世界会活动的人像,他总觉得那缺少面容的画中人下一刻就要回过头来。于是每一次,他的梦都被幻象填满。每一次,那都是一张空白的脸,用空荡荡的五官冲他微笑。


就着远处的霓虹,他瞥见照片里定格的背影,那种不安忽然再次翻上来,演变成难以平复的焦躁。


哈利攥着那张照片站了一会儿,推开窗户。没了玻璃的阻挡,夜生活的喧杂立刻清晰起来,嚣张的摇滚乐扫荡整条街,楼底隐约传来呻吟。


对面的街道微微下沉,一楼是连廊,廊柱的阴影里,两条人影正在纠缠。道路狭窄,墙体在拘束中形成天然的共鸣箱,声音在两侧振荡,任何动静都传得很开。哈利听见一个男声含糊地咒骂,痰声像湿了雨的尘土一样黏连,他几乎能想象唾液如何混着微潮的酒汗,被夜色涂抹得暧昧而肮脏。


哈利的胃慢慢拧紧了。


他就这么盯着那对毫不顾忌的野鸳鸯——两个男人,能看出来一个人对另一个明显的压制,较壮的那个踉跄地把对方按在墙边,显然是酒意上头后急不可耐的样子。哈利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看,也其实并看不真切,但没来由地,他突然感到难以呼吸。


他用力眨了下眼,再回神时那两人似乎已经抱在一块,彻底吸附成一张影,也再听不到什么声音了。


这时,街口响起引擎的轰鸣,一辆车呼啸着驶过。


车灯映亮黑暗的数秒内,哈利清晰地看见了那两人的姿势,高壮的男人被牢牢抵住,头部侧仰,僵硬地大张着嘴。他的同伴则埋首在他颈间,发丝在光下近乎泛银,看上去如此……熟悉。


与此同时,低着脑袋的男人似乎被亮光惊到,猝然站直了身子——他松开另一人脖颈的刹那,哈利眼看着红色大股大股地喷溅在他脸上、胸前,伤者发出一声闷喊,像被盐刺激了的水蛭般剧烈地挣动起来!


灯光顷刻消失,眼前被无数黑点覆盖,只剩一抹烙入视网膜的染血的浅金。上腹沉甸甸的不适骤然尖锐起来,哈利头脑一片空白,翻过窗户直接跳了下去。


冬青木魔杖爆发出强光,整条廊道瞬间亮如白昼。是要躲光吧,或者不想暴露自己的脸,对面那人挡了一下——什么也没挡住。包括他被血浸湿后贴在颊侧的金发、手背蛰伏的蓝紫色的血管,他不自然地鲜润着的嘴唇,此时那两瓣鲜红微微张开,血从过长的犬齿上粘稠地滴下来。


哈利如坠冰窟。


“这不是真的,”他想。


梦中空白的脸终于有了形状。形状,以及色彩,像一把刀子剜进他的眼球。这张面孔已经有些陌生了,但他还记得那双唇刻薄的弧度,记得它曾因为什么样的恐惧而颤抖。他同时记得它的莹润和惨白,记得那些泪痕如何挂在唇沿,像冬日枝头将坠未坠的霜。


德拉科·马尔福。


青年半边脸没入黑暗,他穿着便服,没有任何伪装,惨淡的金几乎刺目。他同样望着哈利,神色里有种细微的仓皇,失去方向似的倒退几步,后背撞上柱子,留下一道猩红的掌痕。哈利条件反射地举起魔杖——


钟声便是在这时响起的。


马尔福浑身一震。像从噩梦中惊醒,吸血鬼血红的眼珠蒙上一层灰翳,转身逃走了。


哈利看着那抹昏暗的金色越缩越小,却发不出哪怕一个音节,他顾不得追,急忙蹲下身去检查那个麻瓜。男人捂着自己的颈动脉,双眼暴突,喉咙里嗬嗬直响,鲜血不断地从他的指缝里涌出来。


“愈合如初!”


血总算止住,但伤口并没完全愈合,可怖的开裂横贯咽喉。哈利去墙角捡了个空酒瓶,砸破瓶底,把碎得锋利的半截塞到男人手里。那人已经昏了过去,哈利深吸一口气,一忘皆空了他。


 

钟连敲三下,接踵而来的沉寂震耳欲聋。片刻后,仿佛被短暂洗礼的罪人再次投入泥水,吵闹而无意义的乐声重新充斥了哈利的耳朵。


牛门。旧城最为鱼龙混杂的酒吧街。


“门”在高地语言里的意思并不是门,而是“街道”,从被称作“牛首”的三岔路口东行,穿过一道黑黢黢的拱门,便进入了这条古老的窄街。占据街口的两间酒吧拥着济贫院小礼拜堂落锁的铁门,人行道经年累月,被酒渍变得黏腻而黝黑。


哈利甩了甩头,他上身只着一件背心,深秋的寒意并没能令他清醒一些。现在大约是一天最冷的时刻,空气中弥漫着肃杀的血腥。


哈利在追捕一只混入麻瓜界的吸血鬼。这是他离成功最近的一次,他却没有半分错失机会的懊恼,或者锁定目标的喜悦。机会,目标,这些词不带感情地出现在脑海里,当它们同德拉科·马尔福联系起来时,哈利的嘴唇不可抑制地发起了抖。


不可能看错。那就是马尔福。


他处理好那个昏迷的麻瓜,用魔杖蘸取了一点他的血液,低声念了句“踪痕立现”。深红的光点坠向地面,旋即连成断续的轨迹,延伸到街的尽头。哈利用幻身咒隐去自己,朝踪迹指引的方向追去。


哈利从没同吸血鬼交过手,这些生物极少出现在人前,食死徒中倒有几个,不过不是死了就是在通缉名单上,体貌特征也与犯案的这一个并不相符。为了找到他,哈利每在一处落脚,都会首先布下大范围的追踪咒。与一般追踪魔法痕迹的咒语不同,他现在使用的魔咒经过改良,是将受害者的血液作为媒介来追踪残留的气息。追捕初期还不用这么麻烦,但后来吸血鬼的魔法波动越来越弱,最终于半个月前彻底消失了。


这本来才正常,吸血鬼尽管被归类为魔法生物,自身却并没有使用魔法的能力。神奇生物管理与控制司组织的行动队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,然而当他们在伦敦卡姆登区首次案发地附近对目标展开围捕时,吸血鬼突然从披风下抽出了魔杖。


一名队员被击昏,行凶者随后突破包围,逃之夭夭。


意外令神奇生物司意识到这不再是一起单纯的魔法生物袭击,案件很快由魔法异类服务与支援部移交傲罗办公室。接下来几周内,伦敦各区陆续出现多起与吸血鬼有关的警情通报,麻瓜社区一时流言四起,魔法部不得不派出记忆注销员修改目击者的记忆。可直到第四具干尸被丢弃在布里斯顿,吸血鬼的身份都始终未能查明。


“哈利,我很抱歉不能指派更多巫师来协助你。最近的跨境走私案牵连到太多势力,整个魔法界的目光都盯在上面,国际合作司那边也在不断施压。”金斯莱的语气歉疚但不容置疑,“神奇生物小组本该负责这个,可惜事情已经超出他们的能力范围,不专业的搭档只会给傲罗拖后腿。我没有办法抽调更多人手,但我信任你,哈利,我要你将他活着带回来。


“他手里有一根魔杖。这意味着他曾是一个巫师。”


不是自然形成的吸血鬼,也不是被转化的麻瓜,而是巫师。巫师被转化为吸血鬼的记载很少,但无一例外都显示,变成吸血鬼后的巫师不能再使用魔法。哈利并不清楚这只吸血鬼是怎么做到的,但魔法部长的话令他从心底升起一阵凉意。金斯莱继续道:


“他会像一个真正的巫师一样得到公正的处决,这是我们所能赋予他的最后的尊严。”


——尊严。哈利脑海中浮现出马尔福的脸,那张苍白尖脸上仅有的血色一点点褪尽,鲜红沿他骨骼的走势慢慢下滑,那张脸转瞬变成上错了色的石膏。


马尔福于是毁掉了,如同漆料破坏新刷的白墙。或者蔷薇开在雪上,突兀、怪诞、亵渎,像孩童的恶作剧,几乎让人发笑。哈利循着轨迹走上台阶,刮刀似的夜风磋磨着他的脸,金斯莱的话与德拉科·马尔福重叠的那一刻,他忽然感到无比荒唐。


天空飘起碎砂般的雨,哈利踩在漆黑的小径上环顾四周,这里是一座墓园。


逝者的安栖之所,人世的纷扰触及不到的地方,夜幕深蓝如海。路与路之间并无一星光亮,唯有远处教堂的花窗晕出一点橙红,哈利用悄声咒盖过鞋底咯吱作响的沙土,恍惚以为自己正踏在雪里。


魔法放大他的感官,雨在叶梢扑打,血气游丝般缠绕着。没有言语,无需灯盏,他嗅见芸香和款冬,湿润的甘苔气息,在夜露中徐徐地沉浮。


一个人影坐在药圃边的树下,靠着一座碑。


哈利谨慎地走过去,马尔福却没有动弹的意思,只开口道:“别用魔法。”


他在黑中是显眼的,因为没有光愿意在白上停留,裸露的肌肤近乎透明。那让这张脸看上去格外斑驳,深色的部分是血迹。吸血鬼重复:“别用魔法。”


“好,我不用。”哈利用手背擦了把脸上干掉的血,“站起来吧。你得跟我回伦敦。”


马尔福没回应他的话,却问:“你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吗?”


“什么话?”


“‘居然是你’……或者‘我就知道是你’,之类的。”


“我确实很意外。”哈利低沉地说。


马尔福不知所谓地哼了一声。又或许是一个笑。


“如果知道是我,你还会接这个任务吗?”


哈利一愣。


“为什么不?”他说,嗓音无意识地压得很低,好像在反问对方,又像是在向别的什么人寻求答案。


“我以为你会害怕见我。或者杀我。他们没让你直接要我的命吗?”马尔福自言自语,并不看哈利,又笃定地说,“其实我觉得那很无趣,不过你绝对害怕杀我——杀一只吸血鬼你不会眨一下眼,但一只姓马尔福的吸血鬼能让你的眼球从颅骨里滚出来。”


“这不好笑,马尔福。”哈利沉下脸,魔杖指着他,“好了,叙旧环节结束,我要履行我的职责了。”


“是吗,神父,你要举起你的木桩了吗?正义的傲罗波特,他们有没有教你如何杀死一只吸血鬼?”马尔福用嘲弄的口气说着,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胸膛,“这儿藏着一颗心脏——啊我忘记了,是不是人人都有来着?”


“马尔福。”


“不过这一颗不同,它已经不会跳了,为什么我还能呢?”马尔福自问自答,自顾自地、咏叹般感慨着,“多奇怪啊——难道不奇怪吗?”


“马尔福——”


“你必须刺穿它——对,像把情人钉在床上那样把我钉进土里。切碎大概不够管用,真抱歉,我猜你一定怀念那种感觉,把人的胸膛切开……到时记得喊我睁开眼睛,让我看看那些血浆有没有结块,前天我听见里面有动静,也许是长了蛆。”


“德拉科!”


德拉科·马尔福安静了。过了片刻他终于转过头,与哈利视线相撞时,他的眼神有一刹的失焦。


“我并不是故意想杀他们。”一阵沉默后,马尔福突兀地说。那听上去像一句辩解。哈利想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僵硬,但并不因为他的话。


“可你也不在乎他们是不是活着。”


又是沉默。他们对视着,互不相让,沉默在他们之间织出一张胶着的网,哈利感到一阵难言的窒息。他不知道德拉科是否有同样的感觉,只见那人嘲讽地一哂。


“对,那又怎样?几个麻瓜而已,说得好像你们真的关心他们死活——”


“马尔福!”


他又是马尔福了。马尔福的目光落在哈利脸上,昏暗中那双眼睛只是两个深色的窗洞,哈利突然感到空落而无力,却不知为了什么。他想这是无意义的,马尔福也是,他的任务也是,他也是。荒谬再次占据了他的心。


马尔福是对的,他无法欺骗自己。这与吸血鬼是否曾是巫师无关。那一瞬哈利只想放弃抓捕、放弃一切,回去接受金斯莱的诘问。或者他可以像黑童话里的猎人,带回鹿的肝脏,谎称杀掉了公主——但不行。马尔福会继续他的屠戮,他一定会的,哈利震惊于自己想到这一点时的冷静。他也许是一把刀,到了德拉科·马尔福的颈上就会卷刃。


他摇摇头,“收回你刚才的话,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听见。”


“做梦去吧,波特,你这副样子真叫人恶心。”


“可你确确实实做了不是吗,你不能否认你犯罪了,马尔福——”


“对,我杀人了。我杀人了。”马尔福抚摸着墓碑上凹凸的铭文,突然站了起来,哈利的魔杖立刻对准了他。但马尔福只是悠悠地说:“可我不乐意被审判。谁知道我会得到什么自以为是的罪名?命运自会做出决断,轮不到你们。”


说罢他嗤笑一声,“我玩厌了你追我逃的游戏,也不太愿意束手就擒。明天午夜,你还会见到我。凭本事来抓我吧,救世主。”


哈利张了张嘴,正待说话,脑后倏忽炸开金石之声,他头皮一麻,嘴边的话登时散得无影无踪。


太近了。仿佛有人把钟提在他肩上,猛地撞了他的脑袋。哈利脚下一时不稳,肩膀磕在身旁的墓上,石头凉得他一激灵。再抬头,马尔福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。


钟声如老者嘶哑的絮语,浇筑在他狭小的耳腔。浓黑的夜从四面八方涌向他,触目所及,墓的幢幢黑影默然伫立,像血滴入墨汁。



- 试阅结束 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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